从济南繁华之最的东西泉城路,沿路北,不经意仄进一条闹中忽静、仅容两三人并肩的西更道街——南行460余步,至开朗处,见一渠活水,两岸人家,便是曲水河与曲水亭街了。
估计全世界的城市也难找出第二处同样的妙在:闹市里遗存一处原汁原味、时刻鲜活的泉水集散地。东边德王府珍珠泉泉群汇聚的玉带河,西南侧濯缨泉涌成的王府池子,还有周围家家户户院里院外、有名无名的泉井满涌后自流成渠而又约好似的穿桥绕巷而来,铮铮淙淙,一并到这街上集合北流。
这街的妙处就是因泉而“活”的天趣:一眼眼躲在两岸巷子里的泉,耐不住小小泉池的约束,从这家墙根活泼泼跑到那家门口;摘一朵闲花放到水流里,急匆匆就窜过了脚下的石板桥。夏天,在冰凉冰凉的泉池里“冰镇”的花皮西瓜,被上涌的泉头浮动着,慢悠悠地翻身打滚。
街边的人家和商户们自然要把自家和客人喝茶的藤桌藤椅齐齐摆到数百米长、青石砌的曲水河岸上。头上垂下的柳丝撩着喝茶人。济南垂柳的好看,不仅因为“四面荷花三面柳”,而且更因天性喜湿的柳,得益于四季不竭的泉水滋育,树干和大枝使劲地朝天空撑,让柳丝绿瀑似的往下垂。垂临水面的柳影和天上的云彩嬉戏在泉渠里,成为济南标志性的风景画。
青石起基的白墙、小瓦翘角的门楼、院里院外的老树、家家门口挂着木刻的咏泉对联,展现着济南人的自得:“天下好泉宗历下,济南名士胜江南”。时见嵌着砖雕影壁的院落,则史上必有来历。乐于探秘的旅人会到方志里一考究竟。
从来曲水是文脉。光绪年间两度居济南三年之久的丹徒人刘鹗,先后住过的县西巷、小布政司街、英武街,都与曲水亭街比邻相通,所著《老残游记》第二回名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成了济南的名片。明代“操海内文柄垂二十年”的李攀龙,辞官归济后也隐居附近。上世纪20年代起研究《聊斋》版本成为传奇人物的路大荒,就住曲水亭街8号,挂着黑底金字门联“一溪曲水连满井,廿载书巢注聊斋”的便是。
“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可观可赏可玩的标志性景点固然不少,但能够把一地风景和文化从古到今直接流淌到普普通通、或俗或雅的日常生活里的曲水亭街,似乎更能代表济南。
从老照片和方志记载,这一带天然的生存环境,孕育了济南雅俗相融的市井百态。设茶社,摆棋局,写“两道小桥一湾流水,数椽茅屋几树垂杨”者有之;烙油旋,烤雨荷酥,蒸灌汤包子,卖老酸奶者有之;访新闻,贩古董,卖字画,捏面人,唱五音戏者有之;担水捣衣,淘米洗菜,纳凉垂钓,更是枕泉人家的生活常态。无论夏冬春秋,常听“扑通”之声,当是有人跳进不远处的王府池子“滋洇”一番了。
直到现在,除了史上市井百态的诸多延续,曲水亭街的老户们还用很地道的济南方言说话。“蝎虎帘子”是壁虎,“杠赛来”是有趣,劳累了叫“使的慌”,早上要喝“甜沫”。最形象且有韵味的,是聊天说话叫“续壶”——是说朋友之间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壶里的茶已喝光了,要再续一壶。
曲水亭街是写不完的。作为济南老城区一条藤蔓似的读城线索,又杈生出流杯池子街、涌泉胡同、小兴隆街、后宰门街、泮璧街、轱辘把子街。而巷又通巷,街又连街,如轱辘把子街西头,又南北分为东花墙子和庠门里。每一处巷名都透露着这方古代官府和民宅杂处之地的地理历史文化和民风密码。
边走边看的旅人自然会向更远处着想:“这泉,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去?”诚如笔者所认为的,曲水亭街只是济南这片世上少有的南高北低之城源远流长的地下泉群“泵”出地表的一段动脉,或古往今来的齐鲁文脉稍微流露的一段风物细节。倘只从面上去读这街,则大有断章取义之嫌。比如,绕过曲水河北流注入的百花洲,站在鹊华桥遗址,掠过眼前的大明湖,再用“想象”忽略掉所有近年的建筑物,就能看到史上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之原景了。